“还要生鸡蛋吗？”

“……要。”

“米饭呢？可以把汤汁淋上去哦！”

“……牛肉，我还想要牛肉。”

“好咧，再切一份，不，再切两份，米饭也来一碗好了！”

 

 

一居室的排风扇嗡嗡作响，鸣人从矮桌里爬出来去切牛肉。寿喜锅的水汽旋转蒸腾着飘向天花板。

他光着脚踩在榻榻米上，小小的厨房则铺了瓷砖，踩上去透心一般的凉爽。他打开冰箱，拿出冰凉的牛肉，案台上一字排开数十把料理刀。他挑选了一把最称心如意的，擦洗干净。

 

“我会切厚一点！”他转头对里屋的人说，“你不介意吧？”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“我叫漩涡鸣人，你呢？”

 

这是一个非常阳光的男孩子。金发剃的很短，手感仿若毛茸茸的小鸡。他穿着一身蓝色的工作服，围裙勾勒出了漂亮的腰线。他趴在擦干净的桌子上，手臂上紧实的肌肉隐隐若现。

 

“……无可奉告。”

那个奇怪的客人如此说道，他将鸣人的手帕叠好放入口袋里，随后站了起来。

 

“可以刷卡吗？”他道，“我买单。”

“但你什么都没有吃啊！你明明肚子在叫，难道准备饿着肚子出去吗？如果这份荞麦面太呛的话，我帮你调一下味好了，对了，你的番茄清汤也没有上啊！”

 

“抱歉。”客人说，“我不想吃，谢谢。”

 

一份荞麦面的价值是多少？

 

与市售300日元的超市荞麦干面不同，美味斋每一样食物都是由鸣人亲手做成。50%的荞麦面粉，45%的白面面粉，5%的绿豆粉，调和出了不同于一般荞麦面的墨绿色泽。在案板上揉搓发酵，加了数个蛋清和半壶冷却的开水。从老家寄过来的大葱剥出水灵灵的葱白，新鲜的辣根在搓板上搓出细致的泥。脆香的海苔碎也是自己亲手晒制。而这样用心准备的美味，却被糟蹋个彻底。

 

“如果不想吃的话一开始就不要来点啊。勿论是什么样的食物，如果做出来后没有被吃掉而是被扔掉的话，它们也会很伤心的啊！”

“……你是傻瓜吗？”客人嘲道，“我要买单。”

 

 

晚上9点47分，鸣人店里那个服务了多年的老旧空调又开始运作，把妈妈送来的风铃吹得叮当作响。他与那个即将改变他一生轨迹的客人站立在狭小的店中，两双眼睛几乎要喷出火焰。

 

“有没有人……”鸣人咬牙切齿地说，“说过你的腔调很讨厌人啊？”

“彼此彼此。”客人冷冷地回答，“也肯定也有人说过你很吵吧。”

 

风铃叮当叮当地响，鸣人微微抬起头，注视着对方的眼睛。那一片湛蓝色的海洋撞击了黝黑的天空，有火焰在两人之间燃烧，他们谁也不愿意先离移开眼睛，仿若在进行一场幼稚到极点的游戏。

 

不知道对视了多久，久到鸣人都觉得自己的眼皮在颤抖，对方总算先行一步闭上了眼睛，重新坐回了位子上。

 

“……这样才对嘛！”鸣人揉了揉自己僵硬的眼眶，得意道，“你好好把面吃了啦！”

 

对方没有再说话，也没有听话地吃面。而是整个人都卷成一团，伏在桌子上。

 

也、也没有要到哭的程度吧？鸣人紧张地想，难道是我太凶吓到他了吗？

“你没……”鸣人上前推了一下客人的肩膀，后者直接倒了下去。

 

 

 

 

鸣人初中毕业，进了厨师专门学校。

 

他成长在乡下的爷爷家，爷爷是一个不拘小节的海边汉子，在奶奶去世后就一直过着随心所欲的生活。在忙碌的儿子儿媳送来傻乎乎的孙子后，也不见有什么改变。

 

从记事起就是这样：早饭是一周去一次大型超市屯的大包装点心；午餐是学校小卖部卖的各色面包；晚餐偶尔是居酒屋里附赠的下酒菜，或者是商业街上的通贩拉面店。

这样粗糙而不节制的生活，让鸣人从小就干巴消瘦。

 

明明有好好吃饭，为什么一直长不过其他小朋友呢？小小的鸣人看着人高马大的爷爷有的时候也会疑惑。

 

直到有一天他受邀参加了朋友的生日宴。温柔漂亮的同学妈妈端上了炸的金黄酥脆的蔬菜天妇罗，咖喱盖在饭上，苹果都切成了兔子模样。

 

明明全是家常菜，鸣人却好吃到差点哭出来。

为什么这么好吃呢？

 

还没有料理台高的傻孩子，回到家第一件事就冲进了自己家积了层层灰的厨房。他小心翼翼地从书包里拿出全是片假名的手抄菜单，恭恭敬敬地将它贴在了冰箱上。

 

用爱做出的饭菜，远远超过任何店里卖的食物。

 

但也是有很多人会如同他一样，根本没有机会吃到这样好吃而用心的食物吧？如果这样的感动也能分享给其他人就好了。

 

怀抱着这样的想法，鸣人确定了自己要前进的道路。

 

花了两年就提前完成了原本三年的厨师专门学校的学习。鸣人带着对爷爷的依依不舍，从遥远的海边小镇来到了北海道的一个大城市。

 

从大饭店厨房的配菜小工，到连锁品牌的快炒师傅；从中华料理店的刀工，到小型居酒屋的副料理长……鸣人的每一步都踏踏实实，稳稳重重。他永远知道自己在做什么，自己想要的又是什么。在路上或者遇到过挫折，或者受过伤害。但每一次他都能重新站起来，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走去。

最终在今年的春天，樱花最为灿烂的日子，他总算在市中心的商业街上，开出了这样一家加上后厨和前厅都不足20坪的小型餐厅，主打新鲜而用心的家常料理。

 

几个月来，他也算遇到了许多各式各样的客人。失恋到在店里暴食了十人份炸猪排的高中女生，全身上下只能摸出100日元的潦倒上班族，一边吃还一边在墙壁上画画的熊孩子，以及……一言不合就饿晕在店里的英俊少年。

 

 

 

“你确定是饿晕了吗？”鸣人再三地确认，“不是中毒晕倒，不是气急败坏地晕倒，不是……”

“就是饿晕了，还有点低血糖和疲劳过度。吊完这个葡萄糖你给他炖点蔬菜粥。唔，上次的玉米鱼片粥就挺好的你还卖吗？”

 

年轻漂亮的女医师在医疗资料卡上写上最后两笔，随后给到了鸣人。

 

客人身上没有手机，随身只带了一个小小的卡包，塞在上衣口袋里。鸣人以为里面总会有身份证或者学生卡之类的，没有想到打开来却是全是洋文的证件。联系不到任何人，情急之下，他只能把这个讨人厌的客人送到了商业街上的私人诊所。

 

私人诊所没有夜间床位。鸣人思索了片刻，最终没有将客人送到陌生的酒店，而是抬回了家里。

 

为了方便上下班，鸣人在商业街的小区里租借了一个一居室。这是一个朝东边的小房间，能享受到还算不错的阳光，鸣人将客人放在自己唯一的床上，转头去给他熬粥。

 

单煮大米粥口感单调，也不够营养。鸣人从柜子里拿出一点小米，与大米混合后浸泡在冷水中。随后他又拿出了一颗滚圆的高丽菜，切成了细条。

他的房间很小，买的是小型的一体式料理台，故而只有一个灶头。他将浸泡到清澈的米粒放进锅中，小火炖煮。又将切得细细的高丽菜扔进电饭煲里，倒进昨天熬的半碗鸡汤，调成熬汤模式。

 

做完这些，他擦了擦手，去房间看那个奇怪的客人。

 

房间里没有开空调，鸣人将所有的窗户都打开来，还把排风扇也打开。窗外传来夏夜温和舒适的空气，带有一点点的寂寞。

 

客人躺在床上，睡着时眉头也皱的紧紧的，仿佛是梦中也遇到了不太开心的事情。鸣人略带好奇地坐在床边，用手指描绘他皱起的眉头，挺拔的鼻梁，以及紧紧抿着的嘴唇。

 

“长得还挺帅的……”鸣人忍不住嘀咕，“脾气怎么这么差呢。”

 

看着英俊的陌生人发呆绝对不是一个很直的行为。鸣人深吸一口气，跑去干家务。

 

先是将锅里的粥细细地搅和几圈，又将灶头的火开小一些。随后他又打开电饭煲，甜甜的高丽菜在电饭煲里煮得柔软，微微有一点化掉的感觉。他舀了一口汤尝了一口，又加了一点点盐，重新盖上了盖子。

 

一个人的家，总是有很多事情可以做。

 

他将早上晾在阳台上的衣服收回来，挂在衣架上。又为每一颗植物都浇上了水。正当忙的正欢的时候，放在床头柜字上的手机显示了提示音。他小声跑过去，是店里唯一一个伙计的发来的讯息，他的病在今天依旧没有好的迹象，明天还要继续请假。

鸣人叹了一口气，将手机重新放在了柜台上。他拍了拍自己的脸蛋，给自己加了把油，又朝气十足地冲进厨房关火。米粥熬得粘稠，白色的大米已经全部融化，而小米点缀在其中，显得十分清雅。清煮高丽菜也火候正好，鲜香的高汤和少许的盐将高丽菜本身的甜味衬托出来，清淡甜美。

 

大约是房间太小，又或者是食物太香，性格恶劣的客人发出了小小的声音，睁开了眼睛。

 

他刚刚打了葡萄糖，全身虚弱无力。鸣人将家里能找到的所有枕头和靠垫都塞在他的腰后，扶着他坐起来给他喂粥。这一次他没有收到任何的挣扎，客人几乎是乖巧听话地喝下了一整碗米粥和大半颗高丽菜。鸣人用袖子把他的嘴巴擦干净，客人眯着眼睛，又陷入了深深的睡眠。

 

“……啊？还能睡？这是几天没有睡了吗这么夸张？”鸣人嘀咕了一声，他捏住对方的鼻子试图将他唤醒起来，对方依旧不为所动。

 

简直就是欠了他的……鸣人打了个哈欠，跑去洗澡。

 

 

夜里全是梦。

梦里他在赶路，天在下雨，土地泥泞肮脏。他全身都湿透了，既寒冷又沉重。他走到一个三岔路，放了他好几天鸽子的伙计正在路口拔草，他劝他跟他一起走，对方指了指自己的脚，脚趾已经长在了湿漉漉的土中，像是长出了一颗人形的蘑菇。

他惊恐地后退，身后却遇到了温暖舒服的肉墙，他诧异地转过头，看到一个穿着黑色雨衣的陌生人向他伸出了环抱，他陷在里面，雨停了，有呼吸吹在他的额头上。

 

 

第二天起来的时候，窗帘拉着看不出外面的时间，鸣人闭着眼睛去摸手机，感觉好像有点不对劲。

 

他一下子醒过来了。

 

房间里拉着窗帘，依旧很暗，鸣人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：原本睡在他旁边的陌生人不见了踪影。

“我靠他还没有付餐费呢！”鸣人忍不住在床上哀嚎，“就这么走了也太没——”

 

话没有说下去，因为那个陌生人恰好湿漉漉地从浴室里出来，他没有穿衣服，仅仅是在腰间围了一条浴巾，露出了亚洲人少见的超好身材。

 

“……我说啊，你还真不客气啊。”鸣人忍不住道。

“不好意思，我实在无法忍耐脖子里全是口水。”对方回复道。

 

鸣人满头问号地歪着脑袋，对方也没有继续说下去，而是问他借了一套干净的衣服。乘着对方换衣服的时候，鸣人也起了床，他拿起床头的手机，发现居然快到中午了。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，伙计不在一个人撑一家店的日子他也受够了。

 

“昨天谢谢你。”客人说，他套着鸣人的衣服，长短倒是差不多，就是有点绷。“我会付钱给你的。”

“那是当然！”鸣人咬着牙刷口齿不清地回答，“餐费药费干洗费……一个都别想逃。”

 

对方无所谓地点点头，问鸣人借了手机，跑到阳台上打电话。

 

居然到现在都没有知道他的名字……鸣人忍不住想，又竖起耳朵透顶阳台上的动静。

 

听得很清楚，依旧没有什么用。对方所有的话语都在五个字以下，不是对不起就是嗯嗯。鸣人乐观地想，这说明他性格本身就是非常糟糕，而不是针对我嘛。

 

两分钟不到，客人结束了对话，鸣人连忙将好奇地眼神收回去，严肃地研究自己家的墙纸。

 

“我说……”客人道，“好饿，有吃的吗？”

“啊？”

 

鸣人的家永远不缺食材：店里用不完的食材他全部带回了家，将冰箱塞的满满当当。鸣人考察了一下自己的冰箱，转头看到客人严肃地坐在矮桌旁边，一副就等开饭的样子。

 

这么急的话……鸣人想了想，从冰箱里拿出了一份切好的牛肉，两颗圆洋葱，一盒老豆腐，一袋速食蒟蒻。他翻遍了冰箱，并没有找到新鲜的香菇，他又想了想，拿出了一小包蘑菇酱。

 

柜子里还放着在上一家公司年会时抽奖抽到的电子火锅。鸣人将他拆出来洗刷干净，又拿到矮桌上插上电。等温度升起来，他在里面倒入牛油，把洋葱爆炒出香味，然后加入牛肉片。牛肉片片的很薄，一下锅就卷曲了边角，变成了泛白的棕色。鸣人将温度调低，又依次加入寿喜烧酱油和味琳。通常寿喜锅都会加糖，但鸣人并没有这么做。他将昨夜留下的、甜津津的高丽菜汁导入了一些，随后把勺子递给了客人。

 

“别光看着，逆时针搅动，不可以停，煮沸了叫我哦。”

对方显然犹豫了几秒，最终伸出了手，听话地搅动起来。

 

鸣人又进入厨房，将洗干净的大米放入电饭锅里。等电饭锅运行的那个绿灯亮起，他又马不停蹄地烫了蒟蒻，切了豆腐，还运气很好地搜刮出一段白萝卜，全部片成了透明的片片。

 

他回到房间时，对方还在搅动着勺子，表情痛苦地像是在读一本高深的物理书。鸣人将食材依次整齐码在锅中，又倒了整整一壶水清水。做完这一些，他才坐在了矮桌旁，将温度重新调高。

 

“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？”鸣人将手肘撑在桌子上，“这次总算能告诉我了吧？”

“……宇智波佐助。”对方说着，眼神依旧看着盖上锅盖的锅子。

 

等水沸腾需要一点时间，鸣人那总记不住事情的脑子好像闪过了这个少见的姓的一些信息，但这些信息如同沸水上的泡沫，瞬间就被冲走了。

 

锅开了，鸣人没有香菇，只能在锅中央倒了一点点蘑菇酱。他将寿喜锅漂亮整齐的造型破开，让每一份食材都能沉浸在咸香的汤汁中打滚。他给这位叫宇智波佐助的客人和自己各打了一个鸡蛋，还帮他搅和成金黄的蛋液。

 

牛肉已经熟透了，再煮就老了。鸣人将它们全部夹出来，放在各自的蛋液中。滚烫的牛肉夹杂着蒸腾的热气，一进入蛋液就泛起了白色的边角。一口吞下去，蛋液顺滑的口感综合了酱汤的咸味，而牛肉本身的质感在牙齿间被释放，凸显出只有红肉拥有的满足感。

 

佐助一句话都不说，不停地吃。

 

寿喜锅是偏甜的料理，鸣人没有放糖，仅靠着高丽菜的甜味吊出食材原本的鲜美。他嚼着一块蒟蒻，惊讶地看着对方一个人就瞬间消灭了大半个锅子的菜。他突然有点怀疑对方是不是付得起饭钱。

 

“还要生鸡蛋吗？”

“……要。”

“米饭呢？可以把汤汁淋上去哦！”

“……牛肉，我还想要牛肉。”

“好咧，再切一份，不，再切两份，米饭也来一碗好了！”

 

 

一居室的排风扇嗡嗡作响，鸣人从矮桌里爬出来去切牛肉。寿喜锅的水汽旋转蒸腾着飘向天花板。

他打开冰箱，拿出冰凉的整块牛肉——已经没有切好的部分了。案台上一字排开数十把料理刀。他挑选了一把最称心如意的，擦洗干净。

 

“我会切厚一点！”他转头对里屋的人说，“你不介意吧？”

对方摇了摇头，嘴巴也不曾停下来。

 

鸣人切着牛肉，每一片都展现出漂亮的纹理。他光着脚踩在榻榻米上，小小的厨房则铺了瓷砖，踩上去透心一般的凉爽。身后是传来寿喜锅扑腾的声音，有个人坐在那里，吃的白皙的脸上也全是汗滴。

 

真好……鸣人突然想，好像一个家庭一样啊。

 

他将肉端出来下到锅里。又给对方满满一份米饭，寿喜锅浓稠的酱汁浇在上面，每一颗米饭都在发亮。

 

“我……”

“你……”

 

食客与厨师，在同一时间开口了。

 

“谢谢你。”叫做佐助的人说，“等下会有我的朋友来接我，他会带日元来，到时候你跟他结账就好了。”

“哦。”鸣人干巴巴地说，心里想，哦，就这样结束了？

 

就这样结束了。

 

 

TBC